詹爱诚文
因为我有一个疯妈妈，所以尝到了别人无法体会的羞辱与窘迫；因为我有一个疯妈妈，所以拥有了人生发奋图强的机会；因为我有一个疯妈妈，所以我获得了人世间一份特别的亲情和温暖…… 栗爱平，湖北大学94级学生。作为一名特困生，他的求学之路有着普通大学生难以想象的艰辛；由于有一个疯妈妈，他们母子之间拥有的真情世界又是那么感人至深……
1975年10月13日，我出生在湖北监利县柘木乡施栗村的一个农民家庭里。由于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妈妈在生我时已经虚弱不堪了。奶奶为了给妈妈补身子，偷偷养了一只下蛋的母鸡，谁知两个月后那只母鸡竟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来“割”，大大小小的批斗会让妈妈喘不过气来。偏偏在这时，比我大7岁的哥哥患上了小儿麻痹症竟瘫痪不起，妈妈再也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突然神经错乱，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打得稀烂。爸爸带着妈妈四处求医负债累累也无法让她清醒过来。
妈妈疯了以后，年近70岁的奶奶便挑起抚养我和照料哥哥的重担。
妈妈发疯时乱砸东西但从来不打我，即使这样，幼时的记忆恐怕永远会像梦魇一样留在我的脑海里。大约在我3岁时，妈妈一路上唱着儿歌，竟拖着不谙世事的我流离到离家200多里的岳阳地区。在那里我们被警察收容进了班房，又冷又饿的我差不多奄奄一息时才被爸爸领了回去。
在我稍稍大些时候，妈妈同样不会给我带来好运。有一段日子，妈妈出门常常挟三带四地抱些萝卜白菜回来，那麻烦便像黄蜂群起地盯住我们家。前来“相骂”的村邻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几乎要把我们家小屋顶掀翻。口齿拙笨为人老实的爸爸就是一声不吭地抽闷烟，吓极了的我便飞快地从屋里抱出疯妈妈“偷”来的蔬菜瓜果，小心翼翼地摆在别人面前，却被一名壮汉狠狠地踢了一脚。结果，瘦弱不堪的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后脑勺上留下了一块永远无法消除的大疤痕……
在我比同龄人懂得更多的人情冷暖后，奶奶走一步歇两步地将我送到学校。就在这时，我才开始感觉到疯妈妈对我竟有一份牵挂。妈妈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绕过十来里的水泊走我们不愿意走的旱路来学校看望我。妈妈每次来时便被小朋友们围住，一齐唱道：“疯子疯，邋遢鬼……”并向妈妈身上乱扔土块。每当这时，我常常一个人偷偷地躲在教室一隅流泪。有几次，我冲出教室，可拉也拉不走妈妈……
在一种压抑的气氛里，我的性格越来越内向，脾气越来越古怪，几乎从不主动跟其他的小伙伴来往、玩耍。倒是书本给我增添了不少生活的乐趣，从小学到中学，我的学习成绩一溜烟窜了上来，家里四壁被各种奖状糊得一片荣光。可是，谁也不知道在我那幼小的心灵上有一层无法抹去的忧伤，不知道多少个夜里，我摸着后脑勺上的伤疤，恨起妈妈来……
1991年清明节那天，卧床16年的哥哥终于闭上了那双木然的眼睛。当我们痛哭流涕时，疯妈妈却在一旁傻傻地笑。不久，在我升入高中时，多年不曾生育的妈妈为我添了一个可爱的妹妹，她那圆圆的脸蛋常常挂着甜甜的微笑。也许这微笑感动了上帝，在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妈妈平静多了。
在我读高二的一天晚饭后，几位要好的同学邀我出去逛街。在那个小镇的一处垃圾堆附近，我看见蓬头垢面的妈妈正抱着脸上满是炭木灰的妹妹在捡烂水果。我那小小的尊严立即深深地被刺痛，鼻子一酸，便噙着泪水跑开了。那时，爸爸已经到新疆打工去了，还有谁来管妈妈呢？
以后，我害怕上街，除星期天回家拿米拿菜外，我几乎从来不出校门，即使生病了也宁愿躺在寝室里而不去找医生。但是周围不少关于妈妈的议论却不时地传入我的耳朵里。一次课间休息时，大家竟说个没完没了：“那疯娘俩怪可怜的，光在街头捡烂水果发霉的饭菜吃竟也没饿死！”“她们是谁？在那堆垃圾附近恐怕呆了两个月也没有人问。”……听着听看，我心中的血在一滴滴地淌下，妈妈呀，你疯了，到处乱跑也好，偏偏还带着妹妹造孽呀！
两天后的晚上，当我在教室上自习时，天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想着不到两岁的妹妹和疯妈妈还露宿在街头，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借来手电筒和雨伞后，像疯了一样冲进雨幕中。我找遍了所有的垃圾堆、车站、商场、居民区，甚至连公厕也没放过，可哪里有妈妈的影子！当我绝望地往回走时，却发现妈妈紧紧地搂着妹妹蹲在校门口的屋檐下。我搂着冻得直哆嗦的妹妹哭了。在几位同学的帮助下，我们连夜将妈妈和妹妹送回十几里外的家里。
在我升入高三不久，妈妈的病突然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她将妹妹锁在屋子里后便到处跑，后来竟一点消息也没有。从新疆赶回来的爸爸四处张贴“寻人启事”也得不到半点回音。这时，我虽然被功课压得透不过气来，但在许多夜里，我常常在心里呼唤着：“妈妈，你在哪里？”可是一年的时间快过去了，仍没有妈妈的半点音讯，以至我们全家都认为妈妈已不在人世了。
第二年夏的一天，正当我为冲刺高考而紧张复习时，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我。啊，是妈妈的声音！我跑下来一看，果真是妈妈！又黑又瘦的妈妈一手提着满满的一罐咸鱼片，一手牵着妹妹来看望我。这以后，疯妈妈就经常带着我所喜欢吃的东西来看望我，并不时地拿出乡下人常说的“跳农门”老话来鼓舞我。
妈妈这次回来之后，虽然依然疯疯癫癫的，但她对快要升学考试的我多了许多关心。能读书识字的妈妈说这一次她终于见过大世面，她回忆起这一年自己所呆过的地方好像是郑州火车站，我们真无法想象妈妈这一年在外面是怎样生活的。
不久，我以远远超过录取线的成绩被湖北大学录取了。爸爸说我能够边担粪桶浇菜畦边考进大学，应归功于我有一个疯妈妈。
1994年9月10日，舅舅从我的几个表哥家里收集了七八套虽旧但整洁合身的衣服给我，伯父10年前结婚的一只红皮箱还够结实也给了我。这样，我又怀揣着东拼西凑的2000元学费独自一人来到江城沙湖之滨的湖北大学。这时，我满脑子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我以为生活开始向我微笑。
在开学的第二天里，我无意中从室友用来包衣服的旧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说汉口一家康复中心对像妈妈那样间歇性的精神病医疗效果颇佳，便激动不已地剪下那份广告样，并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将妈妈接到汉口来治疗。
但是我的梦很快被击得粉碎。我到那家康复中心咨询时，得知每个疗程至少要花2000元左右，这让我瞠目结舌。事实上，作为全班最困难的特困生，我早已感觉到贫困的威胁远远出乎自己的想象力。那时，交足了一年的学费剩下的钱还不够别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幸好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我很快在武昌积玉桥找到一份家教，每月可以拿120元钱，学校也开始给我每月发放30－50元的特困补助。为了减少开支，我拒绝了同学们一起爬山、逛公园、上舞厅和看电影等娱乐活动的邀请，常常用一两个馒头就着开水算作一餐饭。
但天有不测风云。1996年夏，一场罕见的洪涝灾害袭击着我家乡所在的江汉平原，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投资近2万元的鱼塘被暴雨洗劫一空。这2万元中有近1．2万元是高息贷款，另8000元则是亲戚朋友的借资和父亲喂鱼10多年蓄养下的鱼苗折价。
这是我们家的“灭顶之灾”。年近半百的爸爸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80岁高龄的奶奶更是欲哭无泪，疯了20多年的妈妈只会挤在小孩堆里看热闹，不时地拿树枝从水面上挑起发臭的死鱼，而近30亩的鱼塘辽阔水面已将我的头脑冲得白茫茫一片……
梦醒的第二天，我回到素有“火炉”之称的武汉，我想通过打工来凑齐学费。我带着学生证和身份证，从武昌的解放路到彭刘杨路，到汉口的武胜路、解放大道、黄浦路再回到武昌的徐东路，可是没有哪一家餐馆营业部招聘我；在武胜路新华书店门前，我冒着酷暑站在太阳底下两天，却没有等到一个家长为孩子请家教；有一整天我靠两元钱买来的劣质苹果充饥……
那天晚上，想到自己念中学时爸爸不听别人劝阻坚持送我上学的种种往事，想到已到入学年龄的妹妹将无法上学，更想到我那受苦受难的疯妈妈，我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沙湖堤坝上痛哭了一场，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助阵阵袭来……
所幸的是第二天我在学校门口的小面馆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帮助掌厨小姐洗菜、切菜、打下手，面馆包三餐饭，每天五元钱。虽然每天10多个小时下来，我已头昏脑胀，但从未有的充实和幸福开始占据我的心灵。
在开学的日子逼近时，我彻夜失眠，难道社会就这么狠心地抛弃了我们全家吗？最后，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找到省民政厅信访科，我说我家户口原在施栗村，属柘木乡，但鱼池受灾在付柳村，属尺八镇，如今两头的救济都不到位，全家5口在夹缝里探头望天日。一位中年干部热情地接待了我，给了我一张车票迟纳单和30元钱，并推荐我去找地方民政局。结果，我们家受灾情况很快引起柘木乡民政负责同志的注意。开学后，中国建设银行“爱心资助基金”在我校遴选10名资助对象，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名列“十大”之一。
我不是一个庸俗贪婪的人，社会的温暖让我无限感激。为了我的疯妈妈，为了自己的一个梦，我从接受学校特困补助的那一天起就决心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那时，我找了两份家教，并在校学工处、校报勤工俭学。在许多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又拾取那蛰伏了多年的写作爱好。在整整两年里，我先后在报刊杂志上发表通讯、散文100多篇近20万字，一张张的稿酬汇款单姗姗而来……我的大学生活像上足了劲的发条，紧张地走着。
1997年10月13日，当好友为我点亮22支红烛时，作为校内“十大特困生”之一、享受了近3年或多或少资助的我，正式宣布放弃这个资格，我要自己养活自己！与此同时，我拿出自己打工和写稿攒起来的2000元钱，又向同学借了一些，我决定将疯妈妈送到汉口那家康复中心治疗。
当我请假到监利县接妈妈时，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激动得流下浑浊的泪：“孙儿有骨气，有孝心！”而疯疯傻傻的妈妈听说我要接她去武汉，高兴得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将头发梳了又梳。在学校，我为疯妈妈治病的消息很快在班上传开。在班长的倡议下，大家纷纷为我无私捐款。最令人感动的是那次全班47位同学集体来看望妈妈，有的带来水果，有的带来鲜花，一位细心的同学甚至花了100多元为妈妈买了一条电热毯……
由于那家康复中心的医疗保健条件比较好，两个月后，妈妈的气色略有好转，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医师告诉我，像妈妈这样22年的精神病患者能够有点好转就不错了。
这次虽然没达到我预想的效果，但我不觉得自己的幼稚，毕竟妈妈有时跟正常人差不多，这就足够让我感到母爱的温暖，以及生活的快乐和幸福。那次，我送妈妈回家乡时，路过县城，妈妈看见我脚下的那双运动鞋破了个洞，她竟将身边惟一的100元钱为我买了一双皮鞋。
今年春节回家，奶奶说妈妈送妹妹上学时总是将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有时还做些农活。不过妈妈反应还很迟钝，说话大多时候不对路。但在我开学离家时，妈妈竟为我准备了一包红薯干，并吩咐我带给同学……
如今，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凭着自己的写作特长和各项成绩，我与一家新闻单位签了约。为了让妈妈有一个平静而幸福的晚年，为了我心中的梦，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相信自己的未来就像现在一样充满快乐与阳光……
